restaurant --even 雙龍餐廳

褚士瑩逍遙遊
雙龍餐廳
文/褚士瑩

在加勒比海的巴哈馬群島上，中國人的比例，比想像中的椰子樹更多。

我時常在想，這個看起來安安靜靜，幾乎不事生產的小島，移民來的中國人，究竟都靠著什麼維生呢? 更讓人好奇的是，在小島上渡過下半輩子，真的是他們理想中的生活嗎? 我從不懷疑，每個移民的背後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，只是這問題輪不到我問。

「真是很強韌的民族啊!」每次在幾乎不可能的場合，看到中國餐館的招牌，我都會忍不住讚嘆。

小小的巴哈馬群島上，少說也有十多家中國餐館，但是大多數都令人失望，印象最深的是有回，我走進一家館子，看到門口那桌當地人，每個人都吃著一大臉盆的新鮮紅草莓，上面還淋滿了甜蜜蜜的果醬，我覺得新奇極了，應該是熱帶島嶼的特色，於是興沖沖地問服務生:

「那是草莓蓋飯嗎?」

服務生一臉疑惑地看看隔壁桌，再看看我:

「先生，那是糖醋里肌啊!」

果不期然，那晚是我這輩子吃過最恐怖的一頓飯，腦海中不知怎地不斷浮現出小時候看武俠小說裡面講的人肉客棧。

但是這家叫做Double Dragon的餐廳，就完全不一樣了，開在觀光客熙來攘往的HARD ROCK CAFÉ對面，小小舊舊的招牌，加上鐵絲網圍住的玻璃門，完全引不起人注意，一開始經過的時候，我甚至還以為是哪個報廢的倉庫。

外觀雖然不起眼，但是廣東海鮮料理卻意外地道地。第一次鼓起勇氣進去的時候，裡面就像平常那樣空無一人，

「可以跟廚師說，作真正的中國菜，因為是要給中國人吃的，可以嗎?」

我話還沒說完，又高又壯穿著緊繃繃的紅色窄裙制服的女侍，用力地將菜單翻到背後，露出一行大大的標語:

『Real Chinese Chef, Cook Real Chinese Food』

好一個「真正的中國廚子，煮真正的中國菜」。

接著女侍到櫃檯後面，拿了兩張中文的菜單給我，上面都是英文菜單上沒有的菜，像是椒鹽大腸，清蒸白飯魚，紅燒小炒皇之類的，抱著考驗廚師本事的心情，半信半疑地點了當地出產的海螺片用生薑清炒，小章魚炒XO醬，還有紅燒蒙古牛柳，點完菜後女侍把單子拿進廚房，不久就看到一顆中國人的頭從門後面探出來瞥了我一眼，接著就聽到鍋鏟油煙的震天價響。

正因為期望不高，所以當我嚐到即使在香港避風塘也未必有的好味，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舌頭，從此我只要每回到巴哈馬群島出差，必定要去雙龍餐廳報到。

「你說是不是真正的中國菜?」高頭大馬乍看之下像是艾迪墨菲男扮女裝的女侍，從此以後每回都不忘記在我買單的時候挖苦我一句。

這家餐廳的營業時間，跟著這個島嶼的作息一起呼吸: 星期天中午到下午四點; 星期一和星期四中午十一點到晚上七點; 星期二、五、六中午十一點半到晚上十一點半; 但是星期三卻是中午十一點半到晚上十點，這大概是全世界最複雜的營業時間了。

雖然如此，雙龍餐廳的生意，卻一天天好起來，即使店裡客人還是不多(誰會想做在倉庫裡面吃飯呢?)，但是外帶的客人卻源源不絕，接著他們開始了島上第一家外送服務，更是成功，沒多久，生意就好到要在島的另外一頭Charlotte開分店的程度，在島上唯一的電影院隔壁，也開了雙龍自助餐。

雖然我成了刁嘴的老主顧，但是跟老闆的接觸，每次也都只限於在點完菜後，他從門後面探出頭來，四目交接的短暫片刻，我們從來沒有說過隻字片語。

因為我知道，很多中國移民，就是因為埋藏的故事太多，有時候是很深沉的，所以我也養成了不多問的習慣。

直到最近有一次，我再去的時候，老闆一家三人反常地都站在外面，女侍還是穿著紅色洗得有些褪色的緊身短裙制服，但是三個中國人卻都穿著白衣，胸前掛著一小塊黑紗，
「老闆家裡出了什麼事是嗎?」

女侍好像很驚訝我竟然注意到似的，也壓低聲音說，

「老太太剛剛過世。」

在這樣的熱帶島嶼上，除了中國人之外，是沒有人會看得出這個小小的服喪記號的啊!

因為人在異鄉，就要活在異鄉的現實裡。為了生計，不能像在老家時候那樣關起店門七七四十九天，日子還是要過，生意還是要作，鍋鏟還是要動，誰死了都不例外，但是雖然人在異鄉，生命的一小部分尊嚴，還是可以選擇活在傳統裡的，像是披麻帶孝的一點心意，一份沒有加勒比海人看得懂的心意。

還是海螺片用生薑清炒，小章魚炒XO醬，還有紅燒蒙古牛柳，口味還是一樣好，但是不知怎地，這頓飯菜裡多了一點深沉，要走的時候，老闆特地走到門口，我們第一次停下來，點了點頭，老闆似乎是感謝我無言的誌哀，微微的笑了一笑，然後推開門，我又再次地離開這個世界，到了另一個世界。